蝉鸣在七月的槐花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,我总在翻动书页时被这声音牵住衣角。老屋门楣上悬着的铜风铃突然叮咚作响,惊醒了趴在窗台上打盹的狸花猫,它抖落一身阳光,跃上爬满青苔的砖墙。故乡的夏天像浸在蜂蜜里的老茶,涩涩的余韵里裹着绵长的甜。
故乡是座被群山环抱的青瓷碗,碗底铺着层叠的梯田。春分时节,山岚漫过石拱桥,把整片油菜花田染成流动的金箔。我常踩着露水未晞的田埂,看农人们弯腰插秧,新翻的泥土里浮起星星点点的紫云英。最难忘是暴雨后的山涧,浑浊的溪水裹挟着被冲垮的竹篱笆,父亲却笑着在齐腰深的洪水中捞鱼,裤管卷到膝盖处露出晒成古铜色的皮肤。
村口的老樟树是全乡的钟表。春分时树梢挂满红绸,细碎的阳光透过枝桠在青石板上织出光斑,阿婆们摇着蒲扇坐在树根处择豆角。秋分祭月那夜,整个祠堂都浸在桂花香里,九十岁的曾祖父颤巍巍捧出青花瓷坛,坛底压着泛黄的族谱,他说这罐米酒要等我们娶妻生子才能开封。月光漫过雕花窗棂,在供桌上投下蜿蜒的影子,像极了族谱上那些代代相传的笔画。
我的童年总与灶台相伴。腊月里跟着母亲蒸年糕,糯米粉里掺进晒干的桂花瓣,蒸笼掀开时白雾腾起,恍惚间能看见奶奶站在灶台前,鬓角的白发在蒸汽里若隐若现。清明时节跟着父亲去后山挖竹笋,铁锹划破腐叶的瞬间,鲜嫩的笋尖会突然从泥土里挺身而出,沾着泥浆的笋衣上还凝着晶莹的露珠。这些细碎的日常在记忆里发酵,渐渐酿成琥珀色的乡愁。
去年深秋回乡,老樟树早已被砍伐,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塑胶跑道。祠堂改造成留守儿童之家,木雕窗棂换成了玻璃幕墙。站在曾经爬满忍冬藤的院墙前,指尖抚过斑驳的砖缝,突然明白故乡不是静止的标本,而是永远流动的江河。那些被时光冲刷的痕迹,那些在现代化浪潮中逐渐模糊的习俗,反而让记忆愈发清晰——就像溪水终将汇入大海,但源头的那片青苔永远鲜绿。
暮色四合时,我站在村口等末班公交。晚风送来远处稻田的清香,混着新米粥的甜味在鼻尖萦绕。车灯穿透薄雾,在泥泞的村道上投下晃动的光痕。忽然想起离乡那日,母亲往我行李箱塞了罐腌菜,铁皮罐碰撞的声响,和当年祠堂里米酒启封时的轻响,原来都是故乡在轻轻叩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