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槐花又落了一地。

我蹲在老宅的庭院里，望着被风吹散的槐花，指尖触到几片尚带余温的花瓣。记忆像被这零落的白花勾起的线头，一寸寸缠绕上心头。去年此时，奶奶还坐在老槐树下择花，银发间落满细雪，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。如今她再不会回来，但厨房里飘出的槐花糕香气依然准时在清明时节漫过门槛，像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只手，轻轻叩击着时光的门环。

奶奶的厨房永远弥漫着槐花的清甜。记得每个雨后的清晨，她佝偻着背走进后院，竹篮里盛满沾着露水的槐花。我总爱跟在身后，看那些细碎的白花在她布满皱纹的手掌间簌簌颤动。"要摘最饱满的，带花骨朵的才甜。"她说话时，老花镜滑到鼻尖，浑浊的眼睛映着晨光，像两枚蒙尘的铜钱。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，她将槐花与糯米粉拌成雪浪，再铺进蒸笼。蒸汽升腾时，她教我辨认云朵的形状："看这团像不像小羊？去年腊月下的雪，化在瓦片上就变成羊羔了。"

最难忘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。奶奶把蒸好的槐花糕端上桌，金黄的糖汁在瓷盘里蜿蜒，像条凝固的溪流。她用缺了口的勺子舀了一勺递给我，勺柄处磨出的凹痕里还沾着陈年糖渍。"慢着吃，要细品花蜜的层次。"她说话时，我看见她右手的虎口有道月牙形的疤，是年轻时给猪圈搭木栅时被铁锹划的。那道疤后来总让我想起老槐树的年轮，每圈都刻着不同的故事。

去年深秋的某个清晨，我推开厨房门时，看见奶奶正坐在藤椅上，膝头摊着本泛黄的相册。她戴着老花镜，对着照片里穿军装的年轻人出神。"这是你爷爷。"她突然开口，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槐花，"当年他说要当个顶天立地的汉子，结果战争让他的脊梁弯成了弓。"相册里夹着张褪色的电影票根，日期是1952年，旁边用蓝墨水写着"首映礼"。奶奶的手指抚过票根上的"红星电影院"，枯瘦的指尖微微发颤，像触碰着早已消逝的温度。

腊月里下雪那天，奶奶突然执意要蒸槐花糕。我看见她扶着灶台，袖口洇开暗红的血渍——是心口的位置。她笑着把最后一把槐花撒进蒸笼："等春天来，咱们再一起看花。"可那晚槐花糕没等来春天，只等来救护车的鸣笛。她躺在病床上，手背插着输液管，却还攥着那本相册，仿佛攥着最后的归途。

清明时节的雨下得绵密。我学着奶奶的样子把槐花拌进糯米粉，蒸汽模糊了眼镜，却让记忆愈发清晰。蒸笼掀开的瞬间，白雾中浮现出她教我认云时的笑脸，听见她哼着走调的民谣，看见她把糖渍的勺柄塞进我掌心。那些飘散在时光里的碎片，此刻都化作槐花糕上晶莹的糖丝，缠绕着老槐树的年轮，在唇齿间酿成永恒的甜。

暮色渐浓时，我捧着尚有余温的糕点走出厨房。晚风卷起几片槐花，轻轻落在她常坐的藤椅上。我知道，这满院落花终将零落成泥，但那些被槐花浸透的晨昏，那些在蒸汽中模糊的面容，早已化作生命年轮里永不褪色的纹路。就像奶奶总说的："槐花落了还会再开，只要记得怎么把春天揉进面团里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