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,我站在教室走廊的窗前,望着操场上那棵歪脖子槐树发呆。树干上斑驳的树皮像极了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掌,每当风过时,那些沟壑就会轻轻颤动。三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,父亲也是这样站在树下,用粗糙的掌心摩挲着我书包带上的磨损处。
那时我刚升入初中,课业压力骤然加重。每天清晨五点半,厨房里准时响起砂锅与瓷碗碰撞的清脆声响,氤氲的热气中,父亲佝偻着背在灶台前添柴。我总在书桌前被台灯刺得眼眶发烫时,看见他端着搪瓷缸从厨房踱来,缸盖上凝结的水珠顺着边缘滴落,在木地板上洇出深色痕迹。那些深夜伏案时,台灯的光晕里总浮动着他批改作业的背影,钢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游走,像春蚕啃食桑叶般专注。
真正让我读懂这份沉默的,是那个暴雨突袭的周五。放学时天空已阴沉如铅,我冲进家门却看见父亲正踮脚擦拭玻璃上的雨痕。他后颈的汗珠顺着脊椎滑进衬衫领口,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微光。我忽然想起上周弄丢的雨伞,正要开口询问,他却转身从衣柜深处拖出个褪色的帆布包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把不同颜色的伞柄。
"这是你从小到大的尺寸。"父亲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,他蹲在地板上教我如何用布满裂口的手掌包裹伞柄,那些裂口像干涸的河床,却稳稳托住我颤抖的指尖。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发出密集的鼓点,我望着他鬓角新添的银丝,突然发现他原本挺拔的脊梁已微微弓起,像被岁月压弯的竹竿。
真正让我泪流满面的,是那个寒风呼啸的早春清晨。我裹着羽绒服缩在餐桌前啃面包,忽然听见玄关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。父亲正踮脚取衣柜顶层的棉衣,冻得发青的脚趾从棉拖鞋里探出来,在瓷砖地上蹭了又蹭。他转身时,我看见他左手攥着刚从医院取回的CT报告单,右手的温度计还沾着水汽,塑料外壳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。
"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倒春寒。"他把棉衣抖开时,我闻到熟悉的樟脑丸味道,混着医院消毒水的气息。他弯腰给我系领带时,后背的衬衫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,像幅深浅不一的水墨画。我忽然想起他总说"天冷记得添衣",此刻才惊觉这句话背后藏着怎样沉重的代价。
此刻站在槐树下,我轻轻抚过树皮上深浅不一的沟壑。三年前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,父亲也是这样蹲在树下,用砂纸一点点打磨我磨破的书包带。阳光透过树叶在他银白的发梢跳跃,他哼着走调的民谣,沙哑的嗓音里裹着槐花的甜香。我忽然明白,那些深夜的台灯、暴雨中的伞柄、早春的棉衣,都是他写给时光的情书。
树影斑驳间,我看见父亲佝偻着背在树荫下穿针引线,针尖在泛黄的作业本上轻轻游走。阳光穿过他稀疏的头发,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那些沟壑纵横的皮肤上,此刻盛开着永不凋零的父爱。远处传来上课铃声,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,扑棱棱的振翅声里,我听见时光在枝桠间轻轻流淌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