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露水还挂在辣椒叶尖时,我总爱蹲在菜园边数新冒的嫩芽。青石板小径蜿蜒穿过菜畦,像条银线串起翡翠与玛瑙——刚抽穗的豌豆架是翡翠色,青皮萝卜堆成玛瑙珠,而远处那丛红苋菜正把胭脂色泼在晨光里。母亲常说这片半亩菜园是我们家的调色盘,四季轮转间,颜料会从青翠的汁液变成琥珀色的蜜糖。
春分刚过,父亲就扛着竹耙在田垄间画圈。湿润的泥土翻出细碎金光,他教我辨认不同种子的纹路:豌豆粒上的凹痕要朝南,蚕豆壳像小船般圆润。母亲把浸泡过的种子裹上草木灰,说这是给种子穿棉袄。我蹲在田埂上观察蚂蚁搬运豆种,忽然发现每粒种子都藏着个微型宇宙,胚芽蜷缩成婴儿的姿势,等待惊蛰的雷声唤醒。
芒种时节的暴雨总在黄昏突袭。雨点砸在豆角藤上噼啪作响,我举着塑料布给新移栽的莴苣遮雨,雨水顺着草帽檐滴进脖颈。父亲在雷声中修补竹篱,说这是给菜园系紧安全带。闪电划破天际的刹那,我看见暴雨里摇曳的菜苗像举着火把的卫兵,雨幕中隐约透出豇豆花淡紫色的轮廓。这场雨后,每株菜都挺直了腰杆,叶片上滚动的水珠折射出七彩虹光。
夏至那天,菜园成了会呼吸的剧场。清晨的露珠在空心菜叶上跳圆舞曲,正午的蝉鸣为豆荚伴奏,傍晚的霞光给秋葵镀金边。我学着用竹竿搭起防虫网,发现菜青虫的触角能感知温度变化,当暑气最盛时它们会躲进南瓜叶背面。最惊喜的是某天清晨,发现几株番茄结出拇指大的青果,像孩童鼓起的脸颊。母亲教我摘下最饱满的果实,用棉布裹住放在阴凉处,三日后裂开的果皮里,粉红色汁液正酝酿着初秋的甜。
处暑后的第一场凉露,母亲开始翻晒萝卜干。她把霜打过的萝卜切成骰子大小,铺在竹匾上晾晒,阳光把糖分从白萝卜抽到琥珀色。这时候的菜园像被施了魔法,原本碧绿的苋菜渐渐泛红,茄子从青玉变成玛瑙,连最倔强的芥菜也弯下腰,把苦涩化作蜜饯的形状。我蹲在石磨旁看母亲捶打新收的芝麻,石磨转动的声响和着蝉鸣,把秋天的节奏磨成细碎的沙粒。
白露时节,菜园开始准备冬眠。父亲把越冬的豌豆种子埋进土里,像给大地盖层棉被。母亲把萝卜缨子剁碎拌着草木灰,说这是给土地写信。我捧着最后一把青菜回家,母亲用竹筐装着它们放在灶台边,蒸汽氤氲中,我看见每片菜叶都藏着整个季节的记忆。当第一片雪花落在菜畦时,那些埋在泥土里的种子正在黑暗中长出嫩白的根须,像等待破茧的蝴蝶。
如今每次经过菜园,总能看见冬青丛里冒出嫩绿的新芽。父亲说这是来年春天的信使,母亲则说那是土地在呼吸。我蹲下来触摸湿润的泥土,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,仿佛能听见种子在地下翻身的声音。这片会说话的菜园教会我,生命从不是单行线,而是循环往复的圆,每个季节都在为下一季积蓄力量。当春风再次吹开泥土时,我知道那些沉睡的种子会带着整个冬天的祝福,重新跳起生长的圆舞曲。